04
三年来,我们学会了微笑、大笑,在所有人面前都假装很坚强,只有彼此知道对方依然有软肋,一旦碰触悲痛就不可遏制。
“微微啊!”她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,“不要恨他,他毕竟是你的爸爸。”
她握住我的手,望着窗外问:“吃饭了吗?”
老爷子把电视音量调小,我站起来恭敬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后准备离开,出门时,外婆递了一把墨绿色的伞给我:“来的时候没带伞吧,拿走吧!”
我点点头,把在咖啡店见面的事情拣了重要的部分说了,没有提他的悲伤也没有提我的痛楚,就像是我和我的债主一次普通的见面,他给了我一笔钱,我接受了,但是我会还给他的。
“我吃过了,我先回房了。”
“骗人!”我也笑,“你当时因为我染了红头发,好几天没跟我说话。”
“前两次是预热,这次一定会是它的。”
“头发是黑色的呢!”她欣慰地笑笑,“其实我们微微红色头发也挺好看的。”
翻开,扉页上是妈妈娟秀的字,上面写着一句——希望你可以记住我,记住我这样活过,这样在你身边待过。
拿着伞出门,大颗的雨滴砸在伞面上,噼里啪啦,走到十字路口时,我看着马路对面的数字一次次变成绿色又变回红色,脑子里一片空白,握住伞柄的手心被灼烧得很疼。
“好好好,是我瞎说,要不要看着电视吃点枣糕?我这次买的可是你最喜欢吃的那家哟,排了好久的队呢!”人们都说老人年纪大之后就会像个孩子,年轻时不怎么爱吃甜食的外婆,这两年总是吵着让我给她带各种甜品,奈何医嘱不让多吃,每次我带的少了都要碎碎念上好久,活脱脱一个吃不到糖的孩子。
…………
那个让我心跳改变频率的男孩,是否可以让我不顾一切地去爱,最终说出一句“希望你可以记住我,记住这样在你身边待过的我?”这样的话。
“嗯,就是来看看我,你别多想,外婆今天的话早就想对你说了,和他无关。”外婆拍拍我拿伞的手,“微微,人活着要学会得过且过,不要太较真。”
“见到你爸爸了吧?”外婆突然问我,这句话从一见面的时候她就想要问我了吧,眼神里一次又一次的欲言又止我早就看到了。
“我没事儿,就是看到这个女人啊,又想起你妈妈了。说来也怪我。”她望着电视里尖声喊叫的女人,透过那个女人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世界,“她小的时候有我和你外公宠着,结婚之后有你爸爸宠着,我们都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最美好的东西都给她。在离婚前的那三十多年,她过得太过于顺风顺水,所以在遭受了那样的打击之后一蹶不振。一个那么宠爱妻子的男人会突然有一天就那么决绝地走了,我们没想到,你妈更没想到。”
那个男人的身影浮出脑海,我摇摇头想晃掉这种可能,外婆怎么可能见他?
“你这孩子和你妈妈一样一根筋,认准的事情总是不轻易改变。”外婆抚摸着我的长发,轻轻叹气,“外婆只是不想你跟你妈妈一样累,你懂吗?”
有些事情我们都没有办法忘记,妈妈的离开是我和外婆心里永远都无法愈合的伤口,曾经有段时间我很害怕见到她,一旦见到了就会忍不住抱头痛哭,我讨厌那么脆弱的自己。
我走进房间时,外婆正坐在摇椅上半眯着,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。听到有声音,她放在扶手上的食指动了一下,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,她转过头,原本苍白的脸上多了几分光彩:“微微来了啊!”
“他来过了吗?”
“是外婆乱说了,都是外婆的错,微微不生气,陪我一起吃枣糕好不好?”
“你怎么又乱说话了?”我不满地嘟嘴。
外婆以前是跟我们一起住的,后来妈妈去世,房子被房东收了回去,我住在了舅舅家,外婆用自己的退休金还有外公留下的微薄遗产住进了养老院。
胸口像是被人轻碰了一下,微微的疼痛从心脏蔓延开来,眼眶湿润。我走到外婆面前,半蹲在摇椅旁,轻声说:“外婆,是我。”
那天晚上,我翻箱倒柜地想找一张全家福,翻遍了所有,只从一个箱子里找出一本《挪威的森林》,轻吹一下表面,卷起一层灰尘。
妈妈用自己的生命诠释了这句话,以后的我呢?
我把照片塞到了钱包自带的卡片后面,那段过往已不想再提及。
这个下午,我和外婆聊了很多,聊电视剧里的悲欢离合,聊高中时的肆意妄为,聊舅妈新买的红色裙子……每每提及和那个男人有关的话题时,我们总会默契地避开。
现实提醒着我,是时候开始新的生活了。
记忆回溯到很多年前,他带着我,为了抽中一只我喜欢的玩具熊买了好多东西,结果最后只抽到一把安慰奖的绿伞,他还嘲笑,这超市真不会做生意,送伞怎么可以送绿色?
手机嗡嗡震动,是他发来的,简单的一句话:“外婆还好吗?”
刚进门,发现跑到外地旅游的表弟已经回来,他们一家三口正窝在沙发里吃着水果,看着综艺节目。见我回来,表弟和舅妈同步地抬头瞥了我一眼又继续看电视,只有舅舅说了一句:“回来了呀,吃饭了吗?冰箱里有菜,你自己热热。”
初时,我们还能互相倾诉,久而久之为了不让对方为自己难过,渐渐地就很少提及了。已经有多久,外婆没有再提起过妈妈了?今天她的这番话让我有些诧异,也开始想是不是最近发生了什么让她不得不提的事情。
“那就好。你呢?”
“嗯,我知道了。”
我在很久之前就知道,这个家永远不会有我的一席之地,永远。
三年的时光,已经让矍铄的老人变得头发花白,辛苦了一辈子建立起的幸福生活,因为女儿的去世而蒙上了一层尘土,悲伤和难过褪去后,岁月给她留下了更深的皱纹以及日渐消瘦、虚弱的身体。
“可是他不也是抛弃我和妈妈的人吗?您知道的,他离开后妈妈有多难过,我有多难过。”我委屈地趴在外婆的膝盖上,哽咽着,“外婆,只有这件事情我可能没有办法听你的。”
我删删改改了几次后,最终只打了一个“好”发了过去,不知道他看了之后会有什么反应。
“外婆也不强求你原谅他,但是答应外婆给他一个机会,即使有一天外婆不在了,也走得安心点。”
“放心,爸爸是万能的,爸爸一定行的……”
幻想了无数种在A大与他偶遇的场景之后,我拖着有点魂不守舍的身体回了家,掏出钱包拿门卡时一张照片滑落在地,捡起来,照片里是十六岁时的我,一头张扬的红发,浓浓的夜店妆,十分霸道地搂着身边另一个绿色头发的女孩儿,肆意大笑。
这把伞我记得清楚,是那个男人一直在用的,几年前我们在超市购物时送的安慰奖,因为嫌弃上面的LOGO太难看,我用记号笔把它改得面目全非。
我还在成为画家的路上走着,却已经不再喜欢玩具熊了。
我拿起遥控器想要换一个台,外婆冲着我摆了摆手:“就这个挺好的,这个女人啊,长得和你妈妈特别像,我爱看。”
打开电视,上面演的是一出十分狗血的所谓年度巨制,女主人冲把小三儿子带到自己面前的男人大吼大叫地质问:“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?你凭什么这么对我?你难道忘记了吗……”一大串的发家史之后,女人痛哭流涕,男人无可奈何,小三儿子幸灾乐祸,实在吵得厉害。
于是在第二天,我破天荒地请了假。
“老李,外面下雨了,你外孙女带伞了吗?”一位爷爷衣服有些湿地跑进来,抖了抖头发上的水,听到电视声音很大皱了皱眉,“你怎么又调得这么大声?跟你说了多少遍了,这样对耳朵不好!”
天始终阴沉着,不肯放晴,就像是我的生活一样,不知何时才能见到阳光。
我害怕了。
虽然他总是嫌弃伞是绿色,可每次出门还是会特意从伞架里带它出门,还总是喜欢打趣我说,以后微微成了画家,这把伞就是最值钱的艺术品。
回到家后难免会被妈妈碎碎念上一番,而我则是听着她的念叨,把伞撑到角落里,用记号笔胡乱地自以为有艺术感地乱画。
“好。”
血缘真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,每天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,总有一种预感让你知道,亲近的人在身边。
“外婆……”
“嗯。”我闷哼。
突然很想外婆。
“吃过了,还给外婆带了你最喜欢吃的枣糕呢!”
“相信爸爸,一定会给你抽到那个最大的玩具熊。”
我收起伞一个人走进了雨幕中,周围有不少人骂我傻子,我微笑着不去回应。
我不敢想。
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话,那个“你”是那个男人吧?
“有吗?哎呀呀,我年纪大了,记不清了,你这孩子,外婆都这把年纪了,怎么可能那么小气,因为你染个头发就不跟你说话?净瞎说。”外婆像个小孩子一样和我耍赖,点点老年斑的脸上带着孩童般的笑。
“挺好的。”